《郡主妹妹,唐突不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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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慈宁宫内,制衣局的女官娘子们捧来数十匹织金云锦,层叠铺陈在沉香木案。藕荷色月华裙尚浸着晨露的凉意,领缘绣着缠枝并蒂,茜纱霞绡,金线流转。
“这色很是衬郡主雪肤。”
距离李明月生辰没剩几日,可她却一日比一日消瘦,腮凝新荔,下巴尖尖,手腕环指可握,腕骨突出,劲峻清落。
按原来尺寸制好的吉服要再改。
女官们寻花鸟纹铜尺度量,边关切地问她:
“郡主旧疾可愈?若有不适,还需得及时传太医瞧着,年纪尚平,莫要误了。”
她却只回无碍,好热的天,只是苦夏。
卷尺绕上她纤细的腰身,往里收了又收,贴身低低的领口掩不住的雪白冷腻,脖颈锁骨拉出纤长清瘦线条。
一女官抖开三尺余长的披帛,另一制衣娘子辅助她裹住,掐腰处勒得紧紧,披帛雀羽纹晕染,振翅时喙衔的珍珠恰垂在腰窝。
似落玉盘。
女官在裙裾缀上错金铃,解释道,“迈步行礼时,须得铃声清七分,沉三分,方合郡主气度。”
制衣娘子笑赞,“郡主天生丽质,瘦些清冷,气韵出挑,胖些润泽,富贵婉约,都是咱们皇家娘子的气度。身姿窈窕,错金铃便需要往上缀,否则显得拖沓……您瞧,这样一收,便利落了。”
“静安是瘦了,也高了,太医院送的调养方子可还在吃着?”太后撇了茶沫,问道。
李明月面不改色,“还在吃着。”
日日送来,食不下咽。
都叫抱玉轩的小盆景吃了。
太后端详着,小半年未入宫,李明月人似抽条般,春日里的笋尖一样嫩生生、脆亮亮的,“不过小娘子们脸庞还是挂点儿肉好,你平日里要多笑笑,柔和温婉,更像仪和。”
太后意有所指,“娘子们总是过刚则折。那方子停了罢,瘦过了也不好。”
“……”
李明月腰背直直挺立着,便如山竹般坚韧脱俗,非卉非蔓,不倚不弯。她的样貌是直观、有攻击性的美,现下更是稚气渐消,冷艳渐长,秀挺的骨骼轮廓中和了眉眼间的妍丽。
玉手纤纤,眉如春水,发似流泉,亭亭玉立似画霞,耳畔明月珰泠泠清响,勾一丝黑发,紧绕到她心尖。
裴太后撂下茶盏,看着女官拿着藕荷色的布料往她身上比划,未曾李明月的“苦夏”究竟有几分真、几分假,又有几分隐情,虚虚实实的晦涩和拧巴,缠作一团。
那日后,裴太后未再与她提过裴既林,好似突然的警告只是李明月热出的癔症,是她大脑缺氧,无法适应慈宁宫的夏日酷暑,自行幻化出的伤口。
到不了肝肠寸断的地步,不过伤痕处生锈再剥落后,再生了一层青铜锈。
幽绿幽绿,仿佛慈宁宫只有她一人发疯。
李明月垂首,想起后祠堂湿冷的地面和摇曳烛火,还有与慈宁宫殿内一样、袅袅漫开的熏人佛香。
白日无梦,七月无雪,太后还是太后,静安好似还是静安。
可经年累月,此等三缄其口已将静安积压折磨,令其憎恨扭曲。
束缚她的是血脉写就的黄符,连根带叶扎埋□□,无法超度。她又跪进了慈宁宫锁起的后祠堂,因为她犯了个小错。
她只是有心地说了句。
“我早已记不得母亲样貌了。”
“再如何温婉,也不像她吧。”
风轻云淡。
絮语中烟粉襦裙,玉兰钗,凤鸣琴的碎片无法合构成一个完整的人——李明月不知道她母亲的模样,如同剥不开被岁月蛀得泛黄的茧。
可这些碎片深深扎进她指尖,刹那通过神经脉络传递全身,好似宫中威名远扬、叫人发寒的酷刑。
令她作痛。
平淡看裴太后,李明月眸色深深,如雨般潮湿缠绵,没有愤懑不平,只是用沉静语气说出来一个事实,引发死一般的寂静。
在这一片无声中,她却凭空觉察到活着的痛快。
那双深黑的眼仁毫无遮挡地直视裴太后已浑浊的眼珠,少年对上暮年——真的还能记得吗?
承认吧。
“——啪”。
疾风呼啸,怒气冲冲。
一个巴掌落到了她精致白皙的脸上。
侧过脸,耳朵轰鸣。
挥起的护甲刮下李明月一丝发,发间翡翠步摇撞碎在莲花砖,迸裂声能惊飞报雨低巡的小燕。尖尖的锐器划破了她的耳朵,一道透明小口,然后嫣红血液慢慢渗了出来,一滴滴,连成线,顺着锐利清晰的颌角蜿蜒。
她脆弱易碎,此刻却忘却规避无意的苦难,脸火辣辣的。
原来是这种滋味。
也未曾如她儿时梦中那般如同天崩地裂、石流坍塌,没血流成河,需得断臂求生。怒火没有灼热到能烫伤她,因为再灭不掉的火,也不会在死灰堆里爆破出火星。
灰灰白白,平平淡淡,无趣到翻不起波澜。
扬起的全是草木灰。
持续的嗡鸣声中,李明月跪进了后殿祠堂,如愿以偿地重新确认了那堆她从不翻阅的遗物。
半枚鸳鸯同心佩,果然与李高蓬有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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抱玉轩的小池塘也种了莲,碧霞拢夜,立于中庭,粉白葳蕤,不染尘霜。夜风卷着莲花香穿过雕花玉屏,宫盏烛芯“啪”地爆开火花,火舌摇晃,舔舐得铜镜忽明忽暗。
丹杏推开玉肌膏,心疼得看着李明月偏过的巴掌大的侧脸,泛红血丝浮于表面,像白瓷盏上裂了道朱砂纹,显出她从未有过的狼狈妖艳。
药香也混入其中了,丹杏颤抖着,下不去手给她上药,只能轻轻的,柔柔的,将玉肌膏涂抹于依稀红肿处,如同抚恤易碎的干花瓣,“太医院的玉肌膏效用很好,不会留痕的,今日睡下,明日便不痛了……”
丹杏红了眼眶,强打精神安慰她。
“丹杏,你瞧。”李明月却指尖轻叩妆奁,叫丹杏视线也转到碎成三截的翡翠步摇上,烛火下断面参差,尖利锐明,幽幽发亮,“碎的多漂亮。”<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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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轻笑,铜镜映照灼灼双眸,火苗也曳拽瞳孔中,跳跃着,叫嚣着,李明月拈起一截断钗,尖利处划过檀木桌面,留下崎岖浅痕。
“往日总怕磕了碰了,如今倒显出里头真正的翠色来。”
“郡主……”
“我心里有数。”她拍拍丹杏的手,“后祠堂锁着,近来也无甚节日祭奠,我犯错时太后才会叫我进去,不过碰巧被我寻到时机罢了。”
李明月心知要避开宫人进去不是件易事,她上午多吃一碗冰酪,下午就由不知道桑绿还是哪个小宫女传到太后的耳朵里,第二日小厨房不敢多送。
慈宁宫的人太多了,李明月从来就没指望过。
不如索性寻个由头。
她道:“丹杏,你信不信,太后明日便会仿佛无事发生,待我如常。幼时我顶嘴,都是这般的……”
丹杏看她平淡忆起往昔,仿若踩在一朵云上,深深浅浅,飘飘忽忽,下一刻便乘风而去,远远飞向天边。
“……你说为何太后娘娘能昨日那般生气,明日又允了宁嬷嬷给我饴糖呢,我直至如今也琢磨不透,可早就不在意了。”
“他人之念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。”
“我却总得做些什么。丹杏,不确认一眼我心不平……”
何况裴既林与她,早有多年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,事出反常,跪也得跪个明白。
不为别的,只为收礼那日急促的心跳,服软的膝盖,和被襦裙掩住微微颤抖的手,单为着那点不甘,李明月要得到一个答案。
做些什么。
总不能不明不白挨了训。
磋磨她的自尊。
月色烛火移过李明月弯起的眉眼,妆奁深处,碎玉在夜露中泛起荧光,像暗河里终于见到天日的星。她寻了新纸,又沾了新墨,仿照裴既林所画的一半玉佩,补上另一只鸳鸯,交予丹杏。
“咱们近几年才从宫中搬回都尉府,对府中奴仆底细摸得都不清楚,芳坠却不然,她是老人儿了,又变通、善交际,按理来说应该叫她盯着,但府中皆知她被拨到了我西阁……这样,你叫她帮你参谋,寻个面生低调之人,只你和那人两个单独交代。”
“府中处处找找是否有这般样式的玉佩,尤其是父亲的卧房、书房,不要声张,不要让人知道,叫他管好嘴。”
“再查查都尉府年岁长的旧仆,来了几载,有无从建府就伺候着的,有无祖籍是襄州府的……统统查清楚。”
丹杏抹掉眼泪,回道:“郡主您放心,奴婢定找个眼尖嘴严的奴才,不会让都尉大人和胡姨娘发现的。”
“图纸叫他看一眼就拿回来烧掉,低调行事,莫留痕迹。若是找到了,也莫要轻举妄动,只回来禀告,我自有赏。”
“是,奴婢明白,奴婢明日就去。”
李明月拍拍丹杏的手,说道:“你做事妥帖,我是放心的,去吧。”
月色漫过窗棂,那断钗碎玉拉出愈发浓重细长的影,恍若一柄出鞘的剑,包藏祸心,伺机而动。
(本章完)